发布日期:2025-08-04 11:56 点击次数:54
声明: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
那国公府的小公子,生来便是个活泼贪玩的性子。
一日,他瞧着府中无趣,竟一时兴起,偷偷将年仅三岁的我抱出了府去。
两人就这般晃晃悠悠地出了门,行至一处偏僻小路时。
突然,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伙贼人,手持利刃,面露凶光,不由分说便朝我们袭来。
小公子虽年纪尚小,却也勇敢,拼了命地护着我,与贼人周旋。
一番恶斗下来,小公子可谓是九死一生,身上多处挂彩。
而我,也不幸被贼人伤到,废了一条腿。
待国公府的人寻到我们时,场面一片狼藉。
国公夫妇心疼不已,满心愧疚。
国公长叹一声,说道:“此次是我家小儿莽撞,害了这孩子,实在难辞其咎。”
国公夫人亦是满脸自责,拉着我的手,含泪道:“可怜了这孩子,往后可如何是好。”
思索再三,国公府为表歉意,决定为小公子与我许下婚约。
消息传出,众人皆议论纷纷。
“就她一个残废,能嫁入国公府,这不是高攀是什么。”
“可不是嘛,国公府这是仁义,换做旁人,哪会管她死活。”
可我心中却自有一番想法,虽腿脚落下残疾,我却觉得,这世间广阔。
我足下之地,不拘千里,又岂会被这小小残疾束缚。
1
刚瘸了腿那会儿,我尚是年幼懵懂之时。
只觉右脚被层层叠叠的纱布厚厚包扎着,那钻心的疼痛,日日夜夜如影随形,似有无数细针在扎。
阿娘守在我床边,泪水止不住地流淌,浸湿了她的帕子,哭得双眼红肿。
阿爹也是满脸愁容,整日里唉声叹气,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结。
起初,祖母还会每日都来瞧我,眼中满是疼惜。可日子一长,渐渐地,她来的次数也少了。
终于,那厚厚的纱布得以拆下,展现在众人眼前的,是我那少了一个脚趾,已然扭曲变形的小脚。
阿娘见此,心疼得险些背过气去,身子晃了晃,忙用手捂住心口。
阿爹亦是别过头去,不忍再多看一眼,脸上满是不忍与无奈。
祖母神色凝重,缓缓走过来,看了一眼我的脚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张院判,问道:「张院判,老身这孙女儿的脚,当真确定是没得救了?」
张院判一脸惋惜,轻轻摇了摇头,说道:「伤得如此严重,小小姐能保住这条腿,已然是万幸之事。缺失的脚趾实难接上,这辈子怕是注定不良于行了。」
阿娘听闻,终是再也受不住,痛哭出声,哭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回荡,揪着每个人的心。
祖母叫人拿出银子,谢过张院判。而后,转头把阿爹叫到了门外。
阿爹回来后,面色有些复杂,他轻轻扶起阿娘,将她带到了隔间。
在隔间里,阿爹安慰了阿娘许久,阿娘的哭声渐渐小了,他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:
「娘叫我们趁着年轻,赶紧再生一个。若是女儿,同安平候府家的公子也不会差上许多……」
阿娘听闻,手中拈着的帕子猛地一紧,不可置信地叫道:
「周季青!秀儿还在床上躺着,你说出这种话到底有没有心?」
阿爹脸色一变,慌忙伸手示意阿娘小声些,说道:「你小声些,可别叫秀儿听到!
「秀儿亦是我亲生女儿,我又怎会不心疼她。
「可娘也是为了我们全家考虑啊!与安平侯府的亲事,那是父亲在世时就定下的。你也晓得,秀儿如今这样……」
「秀儿如今这样怎么了?就算她废了一条腿,我也会如珠如宝地养着她。要是安平侯府嫌弃她,大不了两家不结这个亲!」阿娘满脸悲愤,大声反驳道。
「你这是什么话,两家亲事岂是儿戏?怎能说不结就不结!」阿爹眉头紧皱,焦急地说道。
「说来说去,你就是舍不得安庆侯府这个高枝。你可想过秀儿怎么办?没了这门亲,叫我们秀儿今后怎么办?」阿娘气得浑身发抖,低低地啜泣起来。
阿爹沉默片刻,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说道:
「秀儿……秀儿今后我定为她寻个好亲……」
2
自我有记忆起,阿爹与阿娘成婚之后,二人琴瑟和鸣,恩爱非常,平日里连句重话都未曾说与对方。
然而,这般和美之态,却在今日被打破,这竟是他们头一遭吵嘴。
彼时,我安睡于里间,那阿爹与阿娘争执的话语,清晰地传进我耳中。
只是我年岁尚幼,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,却实在难以理解话中深意。
隐约之间,似乎明白了从今往后,怕是不能再同安平侯府的小哥哥一同玩耍了。
不过,玩不玩的,此时我也顾不上了。
只因我这脚上疼痛钻心,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一般,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玩耍之事?
我紧皱着眉头,可怜巴巴地看向乳娘,带着哭腔问道:「嬷嬷,秀儿的脚是不是要断了呀?疼得厉害呢!」
乳娘眼眶泛红,泪水在眼中打转,她赶忙伸出手,轻柔地为我擦去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,声音满是疼惜:「小小姐莫要胡思乱想,您的脚好端端的呢。再过几日,这疼痛便会消去了。」
「可是秀儿还是疼得受不了,嬷嬷您给我揉揉嘛。」我拽着乳娘的衣袖,不住地哀求。
自受伤以来,张院判每隔几日便会前来为我换药。
只是每次换药,那钻心的疼痛都让我难以忍受。
每次都须得乳娘紧紧抱着我,两个丫鬟在旁用力按住我的手脚,才能完成换药。
而每每这个时候,阿娘总会在一旁忍不住落泪。
阿爹呢,只能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,满心忧虑却又无计可施。
自从那日他们吵嘴之后,阿娘便不许阿爹再踏进房门一步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渐渐地,我的精神头逐渐好了起来。
那伤口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剧痛,只是开始变得酸酸胀胀的,这种难受的感觉,让我浑身不自在。
阿娘为了照顾我,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,她每日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。
她与阿爹之间的别扭还在持续着,阿爹只能趁着阿娘不在,没人注意的时候,偷偷摸摸地来瞧我一眼。
若是不巧被阿娘撞见了,阿娘准会板起脸,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。
这日,正陪着我在房中的乳娘,突然听到门外声响,赶忙出去查看。
不多时,乳娘匆匆进来,禀报道:「夫人,国公府来人了。」
阿娘正喂我喝药,听闻此言,手中羹勺「咚」地一声,重重掷在桌上,把我着实吓了一跳。
阿娘柳眉倒竖,满脸怒色:「这时候才来?我还当他们国公府的人都死绝了呢!」
乳娘赶忙转身,轻轻掖好房门,又快步走回来,压低声音说道:
「奴婢听说国公府最近一直在彻查那伙贼人。
他家小公子也受了伤,近日才刚刚好一些。所以才来得这般迟了!」
「他家小公子受了什么伤?哼!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!那伙贼人本就是冲着他去的,要不是他把我秀儿带出去,我家秀儿又怎会遭受这无妄之灾?」阿娘说着,眼眶又红了起来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乳娘自是心疼我的,她轻声劝道:「奴婢知晓夫人心疼小小姐。但奴婢说句不中听的,国公府位高权重,若是他们不闻不问,咱们小小侍郎府又能如何?小小姐也只能把这个闷亏咽下。如今既然派人来了,说明他们还是看重些情义的。夫人您就消消气,莫要说这些气话了!」
阿娘心中也明白,咱们这小小侍郎府,确实比不上国公府。
乳娘劝了一会儿,阿娘便抬手擦干了眼泪,缓缓起身,准备去前院待客。
临走时,阿娘走到床边,轻轻摸了摸我的头,柔声说道:「秀儿乖乖喝药,娘回来给你带蜜饯吃。」
我乖巧地点点头。
其实,我想对阿娘说,我这脚又酸又胀,实在难受得紧,想让阿娘给我拿个枕头垫垫。
可瞧着阿娘为我操心成这般模样,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罢了,不麻烦她了吧。
3
我在榻上静静等着阿娘,却迟迟未见她身影,反倒是先等来了国公府的小公子。
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糖葫芦,那糖葫芦颗颗圆润饱满,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,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。
他一跨进门,便「扑通」一声,直直跪倒在我的床边。
我抬眼望去,见他两只眼睛红通通的,恰似熟透的红果子,满是泪痕,带着浓浓的哭腔问道:
「秀儿妹妹,你身上还疼不疼啊?」
这国公府的小公子,大我三岁,生来圆胖可爱,一脸喜庆模样,在国公府那可是如珠如宝的宝贝疙瘩。
可如今再看,他竟瘦了一大圈,原本合身的鎏金色袍子,此刻套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松,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。
他脸上还留着些细细小小的伤痕,脑袋上裹着一圈洁白的纱布,衬得他面容愈发憔悴。
往日那圆润的胖脸如今竟瘦出了尖下巴,倒叫五官比之前愈发显得精致好看了些。
乳娘瞧见这一幕,吓得脸色惨白,赶忙说道:
「小公子,这可使不得呀,您快些起来!」
谁不知道这小祖宗在国公府的地位,便是进了宫,都能爬到皇帝背上嚷着要骑马,尊贵非常。
谁敢承受他这一跪呢?
然而小公子却铁了心不肯起身。
跟着小公子一同前来的随从在旁,只是说道:
「夫人吩咐了,这是小公子该跪的。就算是磕头,那也是使得的。小小姐莫要介怀。」
乳娘听了,愈发诚惶诚恐,只能在一旁干着急,眼睛死死盯着小公子,生怕这小祖宗一冲动,真就磕了头,叫我如何消受得起。
小公子看着我,眼睛哭得红红肿肿,像两颗熟透的桃子,抽噎着又问:
「秀儿妹妹,你当真不疼了吗?」
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,轻声安慰道:
「阿明哥哥别哭,秀儿已经不疼了。」
小公子却抽抽搭搭地说:
「可、可娘说,秀儿妹妹断了一根脚趾。那得多疼多疼啊……」
说着,他哭得愈发厉害,竟哭到打嗝,一边哭,一边把手里的糖葫芦往我跟前伸。
我看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,嘴唇有些干裂,不自觉地舔了舔。
可想起阿娘的话,还是轻轻摇摇头:
「阿娘说了,以后不许我吃糖葫芦。」
那日的情形,此刻又浮现在眼前。
只因我贪吃,正巧遇上前来家里做客的小公子。
小公子便哄我说,要带我去买糖葫芦,还说那糖葫芦又大又甜。
我一时没忍住,就跟着他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哪曾想,才拐了几个弯,就冷不丁遇上一伙蒙着面的贼人。
当时那情形,真是凶险万分,若不是恰好遇上巡城的官兵,我与小公子二人怕是都性命难保。
阿娘知道我是因一串糖葫芦被骗出府后,大发雷霆,严令我再也不许吃糖葫芦,便是阿爹从外头给我带回府的,也一概不许吃。
小公子听我说完,眼睛又猛地红了起来,拿着糖葫芦的手微微颤抖,声音带着哭腔说道:
「秀儿妹妹,是我对不住你啊。那伙贼人本是冲着我来的,想绑架我威胁国公府,却不想连累你受了这无妄之灾。」
说罢,他一脸认真,斩钉截铁地说道:
「秀儿妹妹,我娘说了你是因我而伤,我便要对你负责。等你长大了,我就娶你为妻,往后断不会再叫你受一丝委屈。」
旁边的乳娘听了,不禁面露喜色。
可我年纪尚小,懵懵懂懂,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歪着头问道:
「阿明哥哥若是娶了我,便能像我阿爹对阿娘那般好吗?」
小公子听了,立刻握拳,一脸信誓旦旦:
「自是可以!我定会像你阿爹对你阿娘那般,对你百般疼爱。」
我听了,又试探地问:
「那阿明哥哥你能给我垫个枕头吗,秀儿的脚有些麻。」
乳娘见状,赶忙想上前帮忙,却被小公子抬手拒绝了。
他缓缓站起身,轻轻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盖。
随后,走到一旁拿了个软枕,小心翼翼地来到我床边,将软枕轻轻垫在我脚下。
他垫得极为仔细,软枕的位置恰到好处,叫我感觉软软呼呼的,舒服了许多。
以往那些小丫鬟伺候我时,看到我受伤的脚,一个个都紧张得手抖个不停。
虽然她们嘴上没说,但我能清楚感觉得出她们心里的害怕。
可是小公子却一直面色如常,仿佛我的脚同其他人的并无二致,还是好好的。
我看着他,心里想着,小公子真是个好人。
我想,
那就让他娶我吧。
4
阿爹与阿娘一同归来。
只见阿娘的面色,较之离去之时,明显好了许多,透着几分红润,不复先前的忧色。
阿爹手臂轻轻揽着阿娘,面上亦是笑意盈盈,难掩欢喜。
阿爹开口说道:「夫人,我早就说过,宋国公绝非薄情寡义之辈。那次意外背后局势错综复杂,盘根错节,其中牵扯众多。国公府也是被诸多事务绊住了手脚,难以脱身。如今他们刚一得空,便即刻上门请罪,可见其诚意满满。」
阿娘微微皱眉,面上仍隐有忧色,轻声说道:「老爷,我只是忧心,秀儿如今这般情形,即便日后真的嫁进国公府,恐怕也会遭受委屈。」
阿爹宽慰道:「夫人无需担忧,国公府最重承诺,何况此事也已呈于圣上知晓,经过了圣上的金口玉言。夫人只管放宽心便是。」
稍作停顿,阿爹又道:「倒是安平侯府那边……咱们还是依着母亲的意思,再生一个孩子吧。」
如今我的亲事已然有了妥当的安排,阿娘对于此事,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反应激烈。
时光悠悠,隔年小妹便呱呱坠地。
阿爹满心欢喜,为小妹取名为「安」,只盼她一生平安顺遂,康健无忧。
小妹满月那日,府中热闹非凡。
但见与我们周家素有交好的亲朋故旧,皆纷纷前来送上贺礼,道贺之声不绝于耳。
安平侯夫人亦亲临府上,见到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安儿,不禁连声夸赞:「哎呀,这孩子生得真是讨喜,瞧这眉眼,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。」
临走之时,安平侯夫人特意拿出一块温润的玉佩,轻轻放在安儿身旁,笑道:「这就算是我给孩子的一点心意啦。」
如此这般,两府之间,也算是心照不宣,默认定下了安儿与安平侯府的亲事。
5
彼时,前院正热热闹闹地操办着安儿的满月酒,一片欢声笑语、杯盏交错之景。
而我,却在后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,艰难地练习着走路。
宋岳明特意为我做了两根拐杖,拐杖之上精心嵌了两颗圆润的夜明珠。
他一脸认真地说道:如此,即便在夜里,你也不必担忧因看不见路而不慎摔跤了。
自我受伤,已然过去一年有余,身上的皮外伤倒是已好得差不多了。
只是那右脚,缺了一根脚趾,脚骨更是被大石无情碾碎。
即便张院判医术精湛,妙手回春,终究也难以治愈我这伤脚。
我于床上足足养了半年之久,如今虽能下地,可要学会用这残缺的脚行走,想必还需漫长时日。
晚些时分,阿娘轻轻抱着安儿,迈着细碎的步子来看我。
安儿粉雕玉琢般可爱,阿娘的气色也恢复得颇好。
母女二人站在一起,细细端详,五官竟有六成相似。而我,倒是更像爹爹几分。
今儿前院事务繁忙,阿娘特意给你留了你平日里最爱吃的饭菜点心。待晚些客人都散去了,阿娘便再来好好陪你。”阿娘说着,轻柔地为我擦去额上渗出的细汗。
宋岳明瞧着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布好饭菜,不假思索地说道:前面如此热闹,秀儿妹妹独自一人用饭,该多冷清呀。今儿我祖母和母亲也都来了,秀儿妹妹不妨去与我们同坐一桌。祖母和母亲平日里可时常念叨你呢!
那使不得!秀儿如今这般模样,出去见人实在不妥!”阿娘赶忙打断,许是觉察自己反应过激,又神色柔和下来,轻轻摸了摸我的头。前院嘈杂喧闹,哪有咱们秀儿自个院子这般清静自在。
宋岳明向来是个心直口快、有话便说的性子。
他忍不住想问,究竟哪里不体面了?
可母亲多次郑重地对他耳提面命,要他务必尊敬秀儿妹妹的爹娘,切不可有丝毫冒犯。
于是,他只能撇撇嘴,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我年纪尚小,心思单纯,倒也不会去多想些什么。
阿娘既叫我不要出去,那便不出去吧。
况且,从自个院子前往前院,路途着实不近,走过去必定费劲,倒不如就留在屋里用餐。
阿娘才待了没一会儿,前院便匆匆来人催促了。
襁褓中的安儿也咿咿呀呀地叫着,仿佛也按捺不住,想要出去凑那热闹。
宋岳明被婴儿这清脆的咿呀声吸引了注意力,忍不住探头过去,想要瞧个究竟。
阿娘见状,眉眼带笑,将安儿轻轻凑到他跟前:小公子可要抱抱?
宋岳明吓得赶忙后退一步,用力地摇头。
他可再也不敢抱小孩儿了。
要是叫他母亲知晓,他怕是得被狠狠教训一顿!
秀儿妹妹,你妹妹生得可真是好看。”阿娘抱着安儿离开后,宋岳明转头对我说道。
那是自然,我的妹妹,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。”
我扬起头,满脸骄傲,仿佛他夸赞的便是我自己。
阿爹阿娘早就说过,安儿和哥哥一样,都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手足,日后定要相互扶持。
我心中丝毫没有嫉妒安儿,因为小时候阿爹阿娘也是这般宠溺着我。
只是看到她那白嫩又康健的两只小脚丫,心中难免泛起一丝羡慕。
6
阿爹的仕途顺遂非常,前任工部尚书告老还乡之后,阿爹便顺理成章地接任其职。
外头人纷纷传言,皆道是因了我的缘故,阿爹方能与国公府攀上关系,这才得了这升迁的机会。
原本工部有两位侍郎,其中那位左侍郎,论资历、论人脉,赢得这工部尚书之位的可能性,明明比阿爹要大上几分。
阿爹荣升之后,祖母便又隔三岔五地往我们院子里送些物件。
一份予安儿,一份予我。
只是如今我养着伤,诸多物件都派不上用场,便一一收了起来。
自我有了安儿后,阿娘陪伴我的时日便少了许多。
不过她仍旧每日都会过来瞧我,为我轻轻揉搓那因练习走路而酸痛不已的小脚。
白日里,便由乳娘在旁陪着我。
起初用拐杖时,总觉使不上力,行走艰难,于是便换了板凳,一步一步,慢慢挪动。
最初那几日,手掌常常被磨得皮破血流,受伤的脚上亦是布满血泡。
一日,我正在院子里专心练习,一声尖锐的惊叫骤然打破了这份平静。
只见表姐李相宜带着她的丫鬟,站在我院子门口,瞧见我裸露在外的伤脚,惊恐得连忙捂住嘴巴。
「秀儿表妹,你的脚怎会伤成这般模样,实在是好可怕!」
我闻言一愣,心中头一回涌起羞耻之感。
下意识地往后退缩,只想将那丑陋的伤脚藏起来,不让人瞧见。
乳娘见此情景,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。
阿哥听到声响,匆匆赶来,沉着脸,二话不说便将表姐她们赶了出去。
而后回身,轻轻将我抱进屋内。
阿哥与宋岳明年岁相仿,自幼便极疼爱我,总爱将我抱在怀里。
可自从我伤了脚,哥哥便鲜少再抱我了。
每次抱着我,他总会如今日这般,看着我的伤脚,眼中满是悲伤之色。
「阿哥,对不起,若不是我嘴馋,也不会受伤了。」我满心愧疚,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襟,总觉得定是自己做错了事,才惹得阿哥如此伤心难过。
阿哥眼眶泛红,声音有些哽咽。
他并非不爱抱我,只是每看到我的伤脚,心中便懊悔万分。
若是那日他没有把宋岳明邀至家中,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,我也不会被宋岳明偷抱出去,从而受了这般伤痛。
「秀儿没有错,错的是宋岳明。」阿哥语气坚定地说道。
自我受伤后,阿哥便与宋岳明打了一架,直至如今,二人都还未冰释前嫌。
后来听闻,阿哥竟拒绝了与表姐的婚事。
阿娘和舅母早有结亲之意,此次舅家特意将表姐送来,想着让二人多多相处,培养些感情。
可出了我受伤这档子事,阿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门亲事。
阿娘得知后,亦是再不许表姐踏进家门半步。
回来后,阿娘又抱着我,痛哭了一场。
我见状,小心翼翼地把穿着长袜的伤脚伸出去,轻声对阿娘说:「阿娘,这样就不会吓到旁人了。」
阿娘听了,却哭得愈发厉害。
这日,阿娘留在我房中,抱着我一同睡下,没有去陪伴安儿。
我嗅着阿娘身上那淡淡的奶香味,心中满是欢喜,只觉得白日里磨出来的水泡,似乎也没那么疼了。
若是阿娘能日日这般抱着我睡,那该有多好啊。
7
自那之后,纵使乳娘再三相劝,我也再未于众人面前褪去袜子,露出那受伤的脚。
没有合脚的鞋子,我便只能赤着双足。
天气一日热过一日,不过稍稍走上片刻,脚上便磨出了血泡,又疼又痒,难受至极。
我正想唤乳娘将袜子脱下,忽闻下人来报,说是宋岳明公子到访。听闻此言,我赶忙将袜子重新穿上。
宋岳明此番前来,是要告知我一则好消息。
只见他神色欣喜,开口说道:「姑娘,随县有位神医,医术堪称一绝,或许能治好姑娘的脚。国公府费了好大的周折,才打探到他的行踪。」
乳娘听闻,喜极而泣,抬手轻轻抹着眼泪,连声道:「老天开眼,老天开眼呐!」
宋岳明又陪着我絮絮说了许多宽慰的话。不知不觉,天色渐晚,随行的小厮催促了好几次,他才满脸不情愿地起身。
只见他挠了挠头,神色有些别扭,小声嘟囔道:「听说今儿立扬兄也在家中,我还是走小门吧!」
他宋小公子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,如今却唯独见了我阿哥有些发怵,这般模样,实在让我觉得好笑。
隔日,国公府便差人送来了神医在随县的具体地址。
阿娘得知后,连夜收拾妥当行李,与阿哥一同,带着我登上了前往随县的马车。
历经半月的奔波,我们终于见到了传闻中那能起死回生、妙手回春的神医薛庭。
薛神医年逾半百,白发苍苍,眼神却极为犀利。他仅仅只是瞧了一眼我受伤的脚,便缓缓摇头,叹道:「小丫头这伤,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。这伤拖得太久,已然延误了最佳的医治时机。如今唯有断骨重生之法,只是这过程,小丫头可要受一番大罪了。即便如此,最多也只能恢复个六成,其余三成,便要看小丫头自身的毅力了。」
阿哥赶忙问道:「那还有一成呢?」
薛神医抬眼,看了阿哥一眼,却并未作答。
我们心里都明白,剩下的那一成,便是我那已然断掉的脚趾。断趾终究是无法重生了。
阿娘看着我,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心疼。
不过,好歹是看到了一丝希望。
随后,我与乳娘便在神医家中住了下来。
断骨重生之痛,对于年幼的我而言,犹如身处炼狱。
那痛苦仿佛是当初被大石砸碎骨头的场景再次重现。
原本已经完全愈合的伤疤,被再次无情地割裂开,碎裂的骨头被一点一点、一片一片地恢复到原位。
每一次,我都疼得满头大汗,却依旧倔强地咬着布巾,一声不吭。
乳娘心疼地抱着我,哭得双眼通红。
可我却觉得,比起前一次受伤时的绝望,如今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?至少,如今是有了治愈的希望啊。
8
头一年里,阿娘与阿哥每隔两月便会来瞧我。
宋岳明那小子,也时常往随县跑,每次都给我带些京城里新冒出来的精巧小玩意儿。
起初,阿哥来得很勤,可渐渐地,他来的次数就少了。
阿娘告诉我:“你阿爹打算将你阿哥送去江南那颇负盛名的清辉书院。这些日子,你阿哥在家中日夜苦读,实在抽不出空来。”
再后来,连阿娘来的次数也愈发少了。
安儿正值顽皮好动的年纪,阿娘若不在身旁,她便哭闹个不停。阿娘要悉心照料她,自是难以抽身常来随县看我。
不过,宋岳明倒是一如既往,常来探望,又或者时不时差遣他府里的下人,给我送些物件。
少年人的成长总是迅速,每见他一次,都觉着他比上回又长高了几分,身子骨也愈发壮实。
听闻宋国公为他请了一位武夫子,整日督促着他习武练功。
说是要好好磨磨他的心性,免得他再像从前那般胡作非为,成天惹事生非。
待到祖母五十大寿之时,阿娘坐着马车来接我回京城的家。
那时,我已拜入薛神医门下,成为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。
我恭敬地拜别师傅,而后与阿娘一同踏上归程。
待至周府大门外,但见数辆前来送礼的马车已然停在那儿。
阿娘转头吩咐车夫:“咱走小门,小门离秀儿院子近些。”
我轻轻抿了抿唇,没有言语。
毕竟数年未曾归家,家中的诸多事物,已然有些生疏。
所幸,我的院子还如往昔一般,未有太大变化。
阿娘提前已叫人收拾妥当,院子里干干净净,瞬间唤起我不少幼时的回忆。
乳娘收拾东西时,突然发现:“小姐,这衣柜里的衣裙鞋袜,还是您四五岁时的那些呢。”
可不是么,我如今已然十一岁,这些衣物早就穿不得了。
阿娘也是一愣,赶忙说道:“都是阿娘疏忽了,阿娘这就差人给你去置办些新衣裳。”
我赶忙说道:“没关系的阿娘,等会儿我简单梳洗一下,便去拜见祖母。”
阿娘说道:“这会儿你祖母娘家的几个亲眷在呢,秀儿先歇上片刻,晚些时候再去也不迟。”
我点头应道:“好,听阿娘的。”
阿娘走后,我手捧着小时候阿娘给我做的虎头娃娃,坐在床上,呆呆地发着愣。
乳娘瞧出我心中委屈,一边为我收拾带来的衣衫,一边轻声安慰:“小姐,夫人是疼您的。今儿许是实在太忙,才一时疏忽了。”
我恍惚地点了点头,阿娘她,自然是疼我的啊……
9
那日,我前往祖母房中请安。
踏入房门,便见祖母房中,一位姨祖母正与祖母笑语盈盈。
祖母瞧见我进来,刹那间,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。
毕竟随着年岁渐长,我与阿爹的眉眼愈发相像。
然而,当她瞧见我跨过门槛时那不甚流畅、略显磕绊的走姿,脸色瞬间又冷淡了几分。
我恭敬地上前见礼,祖母随手递给我一个红封。
而后,她仿若闲聊般,转头对姨祖母说道:「依我看呐,那所谓的神医也不过如此。」
姨祖母听闻,脸色顿时有些尴尬。
我抬起头,神色不卑不亢,缓缓说道:「祖母,师傅医术精湛绝伦,只是断趾终究无法重生。能恢复成如今这般,已然是秀儿莫大的福气。祖母从前常常教导秀儿要懂得惜福,秀儿一刻也不敢忘怀。」
祖母听了,脸色愈发不好看。
阿娘在一旁暗暗扯了扯我的衣袖,示意我莫要顶撞祖母。
只是师傅于我而言,乃最为尊敬之人,即便面前是祖母,我也绝不能任由她辱及师傅医术。
姨祖母赶忙笑呵呵地打圆场:「秀儿何时拜了薛神医为师呀?要我说,这可是件大好事。将来有一技傍身,无论到哪儿,都不会叫人轻易轻视了去。」
祖母轻哼一声,未再多言。
我心中不置可否。我跟随师傅学医,纯粹是出于喜爱,而非为了学一技傍身以免遭人轻视。
更何况,我从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上分毫。
在祖母房中,我只稍作停留便告退离去。
此次前来给祖母贺寿的亲眷众多,我每到一处,那些目光便如影随形,或好奇,或怜悯,实在令我烦扰不堪。
我不禁怀念起与师傅每日天不亮便上山采药的日子,那时,山间静谧,唯有师徒二人,倒也自在。
祖母的寿宴办得极为隆重,我本就不爱凑热闹,索性躲到后院,避开那些时不时就会碰到的官家亲眷。
我久不在京中,这些人的面容与身份,我大多已记不清了。
只是,当安平侯府的人出现时,我一眼便将姜昇认了出来。
姜昇乃安平侯府的小世子,因着祖辈定下的婚约,幼时我常与他一同玩耍。
我对这位安平侯府的小哥哥,向来是极为喜欢的。只是自我受伤之后,便再也没见过他。
如今,他与安儿定亲之事,两家早已心照不宣。
我上前与姜昇见礼,他似乎也一眼便认出了我。
他看向我的眼神,依旧如往日一般,带着温和的笑意,说道:「以前来府上许多次,都不见秀儿妹妹,今儿可总算叫我遇上了。」
我心中暗自思忖,不知姜昇是真不知我这几年在随县,还是只是客套寒暄。
我轻声问道:「姜昇哥哥是来找安儿的吗?」
姜昇的笑意稍稍敛了几分,答道:「是母亲叫我来的。」
巧的是,我的院子与安儿的院子相邻,如此,姜昇与我也算是顺路同行。
一路上,姜昇走在我的身侧。
起初,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。但见他目光澄澈,一路上尽是与我聊些日常琐事,似乎并未留意到我与旁人不同的走姿,渐渐地,我也就放松了下来。
六岁半的安儿,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,她闹着要去前院放纸鸢,那模样,可爱又执拗。
我和姜昇终究拗不过她,只好应下。
前院已然来了不少家眷,安儿这孩子,生得讨人喜欢,见到谁都甜甜地打招呼。相比之下,我在她身旁,倒显得沉闷又木讷。
「秀儿妹妹!」
宋岳明快步朝我们走来,身后还跟着一众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公子。
他看了眼我身旁的姜昇,而后拉着我的袖口,问道:「你不是向来不喜热闹吗,怎么出来了?」
顿时,周围的视线纷纷朝我们投来。
我平静答道:「安儿想放纸鸢,我便陪陪她。」
「放纸鸢?」宋岳明微微拧眉,看向安儿说道,「安儿,你难道不知你姐姐腿脚不便,怎么还如此不懂事,非要缠着她陪你放纸鸢?若是你想放,我陪你放便是!」
安儿听了,怯生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,而后放开原本拉着我的手,委屈地说道:「是安儿不懂事,姐姐不要生气。」
一时间,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响起。
「原来她就是与小公子定亲的周家长女,听说腿瘸了?」
「难怪我瞧她方才走路姿势有些古怪。听说国公府之所以与她定亲,是为了赔罪呢。」
「那也犯不着赔上小公子一生的幸福呀!」
「都看什么看,都给我转过头去!还有,管好你们的嘴巴,否则小爷我可不会客气!」
宋岳明气得满脸通红,一声怒吼,吓得那些家眷花容失色,纷纷避开,再也不敢往这边瞧。
到底今儿是前来周家贺寿的,可不能因这等小事坏了宾客的兴致。
无奈之下,我只得叫下人们去一一向宾客赔不是。
国公府的小公子发了脾气,那些家眷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。
安抚好客人后,我看向炸了毛般的宋岳明,颇感无奈。
「阿明哥哥不是要陪安儿去放纸鸢吗?快些去吧,安儿都等急了。」
宋岳明唔了一声。
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复杂,憋了半晌,脸涨得通红,突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「秀儿妹妹你放心,好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,我定不会食言。」
还没等我问他到底何事,宋岳明便拉着安儿一溜烟跑远了。
瞧他那背影,仿佛刚刚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,搞得我一头雾水。
经宋岳明这一吼,宾客们纷纷离我远远的,生怕又被国公府小公子迁怒。
偶有几个胆子大的,对我好奇不已,忍不住询问我与国公府的渊源。
身旁的人便小声地同她们说起多年前的事。
哪怕我没刻意去留意,也能察觉到那些年轻女孩脸上的神情变化,从初始的惊讶与怜悯,逐渐转变成后来的羡慕与嫉妒。
想来,她们定是觉得,以一只残脚,换来一桩国公府的亲事,那是无比划算的买卖,还羡慕我这所谓的福气。
可是,这样换来的福气,我宁可不要。
10
阿哥这几年于江南念书,归家次数甚少。
此次,因着祖母大寿,特意提前修书一封,言明定会归来贺寿。
只是,路途之上诸多耽搁,终究还是错过了正宴。直至夜间,才见他风尘仆仆,匆忙赶回家中。
阿哥去给祖母磕头拜寿之后,便径直来了我这处。
只见他笑意盈盈,手中捧着一堆新奇小玩意儿,另有几本医书。
他说道:「这些医书,可是我得知你拜师之后,四处搜罗而来。」
又接着道:「阿哥也给安儿带了些礼物,只是相较我们秀儿,却是少了些。」说罢,还俏皮地朝我眨眨眼。
我听了,不禁莞尔一笑,却又觉有些不好意思。
安儿乃是我嫡亲妹妹,我自是极喜欢她的。
然而,有时我内心难免自私,总盼着阿娘阿哥能对我再多些疼爱,甚至超过安儿。
阿哥又道:「此次回来,我便不走了。」
我闻言,眼中满是惊喜,忙问:「这是为何?」
阿哥笑着解释:「夫子让我参加今年科举试试,倒也不必非要取得功名。我年纪尚轻,往后机会多的是,此次就当是先试试水。」
我自然满心欢喜。
这几年,阿哥在江南念书,我又在随县随师傅治病学医,兄妹俩见面次数寥寥无几。
如今可好,往后便能日日相见。
我俩相谈甚欢。
阿哥讲起书院里与夫子、同窗之间的趣事,绘声绘色:「那日,夫子正在讲学,同窗小李竟不小心打起呼噜,那呼噜声,引得众人哄堂大笑。」
我也不甘示弱,说起与师傅接待病患遇到的奇闻:「前几日,有个病患,症状奇特,师傅一番诊治,才发现竟是误食了某种草药。」
一时之间,我们竟忘了时间。
忽然,隔院隐隐约约传来争吵声,这才将我们拉回现实。
阿哥神色一凛,说道:「我出去看看。」
没过一会儿,阿哥便返了回来。
只是,他脸色不大好看。
我忙问:「阿哥,可是出了何事?」
阿哥犹豫片刻,缓缓道:「是爹与娘在院门口生了些口角……」他似不愿再多说。
但我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几分。
我在随县时,就听闻前两年阿爹后院添了一名侍妾。
因是上峰所赠,阿爹不好推脱,便将其收下安置在府中。
阿娘因此事与阿爹心生嫌隙。
今儿那侍妾虽未在宴上露面,可听下人说,今晚那侍妾往阿爹房里送了碗醒酒汤。
想来定是因此事被阿娘知晓,才起了争吵。
我与阿哥近年来都不在府中,实难辨清其中对错。只是想起幼时爹娘那般恩爱,如今却争吵不断,心中难免一阵难过。
翌日,我与阿哥一同去见阿爹。
阿爹如今位至尚书,见我们兄妹前来,眼中威严之色顿时柔和几分,笑着问道:「你们这几年,过得可好?」
得知阿哥要参加今年科举,阿爹喜形于色,连说了几个「好」字,又嘱咐道:「科举之事,尽力便好,莫要苛求自己,放松心态便是。」
知晓我拜了薛神医为师,阿爹亦是面露喜色:「秀儿能有此机缘,实是幸事。」
阿爹看着我,眼中满是动容:「秀儿今年也十一了——」
想当年我受伤,阿爹心疼得几日几夜未曾合眼。看着年纪小小的我要承受断趾断骨之痛,他恨不得能代我受过。
如今,不过转瞬之间,我已这般大了。
阿爹又问:「夫人昨日见了国公夫人,她们可有提起秀儿?」
阿娘本在一旁悄悄拭泪,闻言先是一愣。
待反应过来阿爹所指何事,面色也变得复杂起来。
阿娘看了眼我,缓缓道:「倒是问起过秀儿,但也只提了一两句。」
阿爹皱了皱眉:「回头与国公夫人多走动走动,秀儿已然不小,有些事情,还是尽早定下来为好。」
阿娘应道:「我晓得了。」
此时阿娘一心都在我的事情上,似乎忘了昨晚才和阿爹吵过架。
以前我年纪尚小,如今已然懂事,自然明白阿爹阿娘急着要定下的是什么事。
只是我与宋岳明的亲事,本就是因当年之事,他心怀愧疚而许下。
婚姻之事,关乎二人一生,又怎能因这亲事束缚了他?
如此,对宋岳明而言,实在不公平。
11
只是,我心中那些想法,还未来得及向爹娘倾诉。
谁料,宋岳明却抢先一步,遣人送来邀约。
见面之后,他提及我俩的亲事,微微抿了抿唇,神色有些不自然,缓缓说道:「不日我便要随舅舅奔赴战场历练,母亲说,临行之前,该将你我亲事定下,不该让你白白等候。」
宋岳明说这话时,低垂着眼帘,似是不敢直视我的目光。
我心中顿时明白,这怕是国公夫人的意思。
于他而言,恐怕并非心甘情愿。
我轻轻摇头,说道:「你我年纪尚轻,着实不必急于一时。况且,我也很快就要返回随县。此次前来,我已向师傅允诺,不过一月便要回去。」
听闻此言,宋岳明仿佛松了一口气,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,说道:「既然如此,那就等下回吧。」
「嗯,等下回。」我亦对他微笑回应。
今日,他与几位交好的公子相约一同外出游玩,算是为他践行。
他与我约在临福楼,正说着话的这会儿功夫,临街之处已然聚集了好几位骑着骏马、意气风发的公子。
宋岳明见状,与我告了一声辞,便前去赴约。
我移步至窗前,只见他走出酒楼后,三两步便跃上早已备好的马匹。
他与身边好友击拳说笑,模样鲜活非常。
哪像与我在一起时,总是那般小心翼翼,浑身透着拘束。
这时,一个声音传来:「阿明,你当真要娶一个瘸子为妻?他们周家靠着你们国公府,可是得了不少好处。如今,竟还要搭上你的亲事,未免太过得寸进尺了。」
说话的是柳迁,他爹先前乃是工部左侍郎。前工部尚书致仕之时,柳迁他爹一度有望升任尚书之位。怎奈,最后接任尚书之位的,却是身为右侍郎的我阿爹。因此,柳家人向来瞧不上我周家。
紧接着,又有一人附和道:「对啊阿明,你身为国公府小少爷,什么样的名门贵女求而不得?配一个瘸子,实在太折煞你了!」
另一人也跟着说道:「依我看,不如给周家些银钱便罢了。再给周燕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婿,配上丰厚的嫁妆,她也不至于被人轻看。犯不着赔上你一生啊。」
这些小公子虽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,可今日天朗气清,我身处二楼迎风之处,他们的话,我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。
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宋岳明。
他背对着我,骑在马上,被众人围在中央。
只见他低垂着头,身形看起来略显沉重。
「不要胡说!」他低声怒斥道,「秀儿因我而伤,照顾她是我的责任。今后,莫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话。」
众人见他动了怒,便都不敢再言语。
纷纷打着哈哈,转换了话题。待气氛重新热烈起来,一行人扬声策马,朝着城门方向而去。
我转过身,瞧见乳娘神色忧虑。
想来,她也听到了方才那些话。
乳娘开口安慰我道:「小姐,国公府重诺。您的亲事,定不会有变故的。」
我自是信国公府重诺。
乳娘知道,阿爹阿娘知道,全国的百姓也都知道国公府重诺。
只是,这以愧疚铸就的姻缘,总叫我觉得,实在没什么意思。
12
阿娘听闻我有意回随县,满心皆是不舍。
她紧紧拉住我的手,眼中满是眷恋,轻声嗔怪道:
“怎么这般急切呀,你才归来不过寥寥数日,这便又要走了?”
我微微欠身,神色温柔地解释道:
“师傅年事已高,前些年师娘仙逝之后,身边便只余我这一个徒儿。我出来时日已久,师傅身边无人照料,女儿实在放心不下。”
阿娘眉头微蹙,眼中闪过一丝焦急,说道:
“可,可也不必如此匆忙啊!阿娘特意命人为你赶制的新衣裳,至今都还未送来呢!” 说着,阿娘眼中已然泛起泪光,泫然欲泣。
我轻轻拍了拍阿娘的手,微笑着说道:
“新衣裳便留给安儿穿吧,安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长得快,稍稍改一改,马上也能合身。”
阿娘目光闪烁,小心翼翼地看着我,轻声问道:
“秀儿,你,你是不是在埋怨爹娘啊?”
我赶忙轻轻摇头,神情诚挚,说道:
“阿娘,女儿并无此意。”
我心中明白,阿爹阿娘一路走来,皆是万分不易。
阿爹虽居高位,然而朝中质疑他仰仗国公府之势才获此位者,并非只有柳家。
阿爹又怎会对此毫无察觉?他在朝堂之上,步履亦是艰难啊。
阿娘生育了我们兄妹三人,安儿年纪尚小,正是最费心力的时候。
既要操心阿哥读书考取功名,又要为我的伤情与国公府的亲事忧心忡忡。
阿娘一颗心,需得分成好几份,方能兼顾我们兄妹三人。如此,我又怎会心生埋怨呢?
阿娘见我神色坦然,并无丝毫怨怼之意,这才稍稍宽心。
回到随县之后,日子又重归宁静。
师傅年事已高,不爱四处走动,平日里侍弄药草的活儿,便都交给了我。
若是做得稍有差池,便少不了被师傅数落几句,甚至还会挨上几下拐杖。
师傅总是板着脸说:
“你如今除了行走稍慢些,与常人并无不同,莫要想着找借口偷懒。”
我便会笑嘻嘻地与他斗嘴:
“师傅,您可不能这么严苛,徒儿已经很努力啦!”
这般日子,过得轻松又自在。
宋岳明月初便同他舅舅袁大将军前往西境战场磨砺,每月都会寄信于我,信中详述他在边境的所见所闻。
阿哥参加秋闱,一举高中,得了“举人”之名。与书院夫子商议过后,来年春闱,更是一鼓作气,金榜题名。
陛下在朝堂之上,夸赞阿爹教子有方。听闻阿爹那几日,走起路来都带着风,满面荣光。
那年过年,我又未能归家,家中诸事,皆是阿娘与阿哥来信告知于我。
阿哥信中还说,陛下有意将他外放,去地方做几年官。如此一来,我们兄妹又得一年半载难以相见了。
可我在随县,日子过得充实而满足,实在不愿再回京城。
我的医术日益精进,近来师傅已然放心让我单独诊治病人。
师傅性子古怪,对于药材之事,从不愿假手他人。即便是乳娘想要帮忙,他也绝不答应,定要我亲自操办。
每日天还未亮,我便要背着竹篓,上山采药。
有些药草极为珍贵,常常需攀爬好几个山头,也未必能够寻得。
起初,每次下山,我总是弄得浑身是伤。
不过时日一久,即便不带手杖,我也能在那崎岖的山路上,灵活自如地攀爬。
乳娘起初还责怪师傅太过狠心。
但见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健朗,便也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。
一日,我直至天黑才从山上归来。刚一进屋,便被阿娘一把拉进怀里。
阿娘看着我满身脏兮兮的模样,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,执意要带我回家。
我百般解释,说自己在这儿一切都好,可阿娘似乎心意已决。
师傅见状,也劝我暂且归家再说。
在回家的路上,我隐隐觉得,阿娘此次前来接我,恐怕不只是心疼我吃苦受累。
再三追问之下,阿娘才缓缓说道:
“是安儿与安平候府的亲事,生了变故。”
13
周家与安平候府的亲事,原本那可是确凿无疑,如同板上钉钉一般,绝无更改之可能。
安平候夫人更是特意给安儿留了信物,以证两家联姻之约。
然而,世事无常,姜昇如今已年满十八,正是弱冠之年,而安儿却才仅仅十岁,尚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。
前些日子,阿娘偶然间遇到安平侯夫人,言谈之间,安平侯夫人竟隐隐透露出想退亲的意思。
她面带惋惜之色,缓缓说道:“姜昇与安儿相差足足八岁,这岁月差距实在是大了些,姜昇着实等不得了。若两家真心还想结亲,倒不如从旁寻觅个别的合适人选。”
阿爹与阿娘听闻此言,顿时气得脸色铁青。
安平候府之中,除了姜昇乃是嫡出,身份尊贵,其他几位公子皆是庶子。阿爹阿娘心中主意已定,他们断断不会叫安儿委屈下嫁与庶子的。
安儿这亲事无端生了变故,祖母与阿爹思来想去,便想到了我与宋岳明之事。
眼下宋岳明即将与袁大将军一同凯旋回京,这正是个绝佳时机,得赶紧将我与宋岳明的亲事定下来,以免再生出什么波折。
因此,阿娘才心急火燎地赶来随县接我。
夜里,我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
这回阿娘倒是贴心,将我的衣物都重新精心置办过了。
只是一想到安儿的亲事,我心中便如乱麻般纠结,实在是想不通。
姜昇他,在我印象中,不该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啊。
这几年我在随县时,曾与他见过一面。
原是他跟随一位师傅四处游历,此前确实不知我在随县。后来知晓了此事,便特地赶来探望我。
因着幼时我们便有过相处的情分,此番相见,我与他也算相谈甚欢。
他只在随县停留了短短一天,便匆匆离开了,说是这回要跟随师傅游历他国,去见识那大千世界。
上回收到他的来信,信中还说他尚在漫漫旅途中,估计今年年底又无法回到京城了。
如此算来,这会儿姜昇应当并不在京中。
我不禁暗自思忖,会不会这退亲只是他母亲的一己之意,并非他本人的想法呢?
乳娘见我这般辗转反侧,以为我是在忧心自己的亲事,便轻声宽慰道:“小姐莫要多想,国公府岂是那等不讲信义的安平侯府可比,断然是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的。”
我想起宋岳明那日,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,一脸郑重地说他不会食言时的表情。我心里明白,他对我从始至终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,不过是出于责任罢了。
终于,到了宋岳明回京的那日。
天还未亮透,阿娘便早早地催我起身洗漱,赶忙出门。
袁大将军向来深受百姓爱戴,他凯旋回京之时,百姓们都自发地涌上街头,只为瞧一瞧大将军的飒爽风姿。
我与安儿乘坐的马车行至半途,便被如潮般的人群堵住,动弹不得。
无奈之下,我们只能下车步行。
然而,这人潮拥挤不堪,不过片刻,我与丫鬟小厮们便被人群冲散了。
我一边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,一边还要时刻护着安儿,生怕她被旁人伤着。
就在这时,不知是谁不小心踩在了我的脚上。
正正是此前受过伤的那只脚,顿时一阵剧痛袭来。
安儿见我疼得眉头紧皱,小脸吓得煞白,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:“我阿姐腿脚本就不便,你们怎么还伤她呀,呜呜……”
周围的百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一愣,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的脚,而后竟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。
如此一来,我与安儿在人群之中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。
以至于刚进城的柳迁等人一眼便将我认了出来。
柳迁眼睛一亮,伸手捅了捅身旁的宋岳明,笑着说道:“阿明你看,这不是你的小未婚妻周燕吗?”
宋岳明听闻此言,微微皱了皱眉,似乎对这话颇为不悦。
他下意识地便想否认,可抬头之时,恰好与我的目光相对。
刹那间,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,先是闪过一丝意外,紧接着更多的是尴尬与纠结之色。
最终,他嘴唇动了动,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,只是默默地骑马,随着身前的人群擦肩而过。
“阿姐,宋哥哥为何不理我们呀?”安儿扯了扯我的衣袖,一脸不解地问道。
我强颜欢笑,轻声说道:“你宋哥哥还要随军进宫去呢。走,阿姐带你去买糖葫芦吃。”
安儿一听,顿时破涕为笑,又高兴起来。
我带着安儿来到街边的小贩处,买了两串糖葫芦,接着前往临福酒楼,要了个二楼临街的包间。
我们在包间里一边吃着糖葫芦,一边等着。
一直到太阳渐渐西斜,快要落下之时,街那头才传来哒哒的马蹄声。
此时,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,街边只剩下准备收摊的小贩和寥寥几个路人。
只见宋岳明骑马而来,身上还穿着进城时的那副盔甲,应是随袁大将军进宫面圣,这才刚刚出来。
在他身旁,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与他骑马并行。
女将侧过头,笑着问道:“阿明,听柳迁说你有个未婚妻,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呀?”
我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外探了探,想听得更清楚些。
便看到宋岳明微微簇着眉峰,脸上又露出那副为难的神色。
过了许久,他才沉声说道:“家中为我许下的,还没定下来。”
“还没定?那就还算不得你未婚妻嘛!柳迁尽是瞎说!”女将的脸上顿时明媚起来,眼中满是欣喜之色。
哪怕隔得如此之远,我亦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毫不掩饰的爱意。
宋岳明沉默不语,既没有说话,也没有否认。
想他如此聪慧之人,又怎会看不出那女将明晃晃的爱意呢。
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二人的身影,远远望去,仿佛相互依偎在一起,看起来是那般般配。
不知为何,虽然心中曾短暂地闪过一丝刺痛。
但此时的我,却并无多少伤心之意。
或许是早已知晓这门亲事并不纯粹,因此本就对宋岳明没抱太多期望吧。
如此也好,我本就不太想要这门亲事。
如今宋岳明既然已经有了心仪之人,想来不用我主动提及,他也定会想办法退了这亲事的。
只是爹娘若是知道了此事,怕是又得难过好一阵子了。
“阿姐,咱们不等宋哥哥了吗?”安儿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,小声问道。
“不等了。”我轻声说道。
宋岳明早就忘了他曾在信中说过,待他凯旋回京,就要我在临福酒楼等他。等他进宫面过圣得了赏赐,便第一个来给我挑选。
14
今日,国公府差人送来一匣子圆润珍珠,言明是宋岳明得的赏,特意送来。
然而,宋岳明本人却并未现身。
我听闻,这几日他忙着与京中一众好友相聚游乐,每日从早到晚,都不见其踪影。
祖母这几日,在我跟前,明里暗里已问过好几回我与宋岳明的亲事。
她老人家先是笑着说道:“乖孙女,你与那宋岳明,也相识多年,这亲事何时能有个定论啊?”
我只得笑着打马虎眼:“祖母,这事儿急不得,总归要等合适的时机。”
过不了几日,祖母又旁敲侧击:“听闻那宋岳明如今在京中可是风头正盛,孙女你可别错失良机呀。”
我仍是敷衍过去:“祖母放心,孙女心里有数呢。”
阿爹阿娘亦是着急,只是不知为何,却始终未曾催促于我。
阿娘近几日瞧着我,眼神中满是纠结,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有一日,她终是忍不住,拉着我的手,犹豫着开口:“儿啊,你……”
我见她如此,便问道:“阿娘,您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女儿说?”
阿娘张了张嘴,却又把话咽了回去:“罢了,罢了,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。”
我隐隐约约也猜到了几分。
大概是和那近来京中热议的女将有关。
朝中女将本就凤毛麟角,甚是少见。
听闻那日同袁大将军一同凯旋归来的女将,正是他的长女袁清月。
这袁清月自幼喜好武艺,一直跟着祖父在边境生活。故而京中鲜少有人见过她真容。
此次归来,袁清月立下赫赫战功,得了圣上极高的夸赞,还被封为县主,一时间风头无两。
这几日,京中大街小巷,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皆在谈论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。
自然而然,也开始有传言在京中流传,称宋岳明与袁清月这对青梅竹马互有情愫。
加之近日二人频繁一同参加京中各类聚会,时常出双入对,更像是形影不离。
阿爹阿娘怕是也听闻了这些传闻,担心我听闻后伤心难过,这才不敢再催促我与宋岳明的亲事。
要说伤心难过,倒也谈不上,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。
好歹我与宋岳明自幼相识,情谊也算深厚,哪怕没有那婚约在身,他此次回京这么久,竟是连一面都未曾露过?
难道,他是在故意躲着我?
可即便躲着,又有何用?
他若当真心仪袁清月,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。早些把我们的亲事退了,他也好早些与袁清月长相厮守不是?
我实在是猜不透宋岳明究竟是何想法。
总归这么一直拖下去,绝非长久之计,索性,他不来找我,那我便主动去找他就是。
15
近日,宋岳明时常与一众世家子女于城郊游玩。
那日,我前去之时,众人见我,神色颇为意外。
柳迁告知于我,道宋岳明几人去了远处跑马,让我稍作等候。
他看向我的眼神,隐隐带着几分谨慎。其余众人,亦是各怀心思,眼神打量。却无一人,敢轻易上前与我搭话。
从他们那细微如蚊蝇的议论声中,我知晓,原来他们皆以为我此番前来,定是寻事来了。
毕竟,如今外面所传之事,旁人都已有所耳闻,想来宋岳明他又岂会不知?
我心中暗自思忖,实想不通,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岳明,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。有何事,直接说与我便是,又何必一味逃避?
“秀儿妹妹,这日头正晒呢,还是随我们一同在亭中稍等吧。”
我闻声回头,见说话的女子有些面生。但观其面相,甚是和善,叫人见之便易生亲近之感。
安儿倒是认得她,脆生生地唤了一声“淑媛姐姐”。
原来,她竟是姜昇的妹妹姜淑媛。
瞧她与安儿这般亲近的模样,想来性子定是极好的。
我心下不禁寻思,一会儿,我该不该向她询问姜昇之事?
他与安儿的亲事,究竟是为何要退?
正这般胡思乱想着,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。
众人皆抬头望去,便见一群英姿飒爽的少年纵马归来,一路欢声笑语,好不肆意。
姜淑媛本是不会骑马的,只因她的未婚夫婿乃是武将之子,今日亦在这群少年之中,故而她才现身于此。
“秀儿妹妹,那袁清月绝非善类。你若对上她,可要千万小心,切莫吃了亏。”
姜淑媛看着那群笑闹的少年,微微凑近我,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道。
“不管外边如何传言,你与宋小公子的亲事,那可是皇上亲口点头应允的。袁清月便是想抢,也没那般容易,你可千万莫要中了她的计谋。”
她微微顿了顿,又接着说道:“我方才已差人给我大哥送去了信,他一会儿便会赶来。有我大哥在此,量他们也不敢欺你。”
听闻此言,我心中一惊,姜昇竟是回京了?
我正欲再向她多问些关于姜昇的事,姜淑媛已然一脸郑重地起身,匆匆离去。
此时,那帮少年郎已然下马,朝着亭中走来。宋岳明与袁清月被众人围在中间,风采卓然,无疑是最为耀眼的存在。
袁清月身着一身利落的劲装,与身旁的少年们打打闹闹,笑声爽朗,肆意洒脱。
她与寻常的世家女子大不相同,独特到在场的少年郎,目光皆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。
姜淑媛见此,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妒意。
难怪她方才要与我说那些话,想必是已然在袁清月身上吃过亏了。
“宋哥哥!”
安儿清脆的唤声,打断了少年们的吵闹。
宋岳明瞧见我们,刹那间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。
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,凝视半晌,而后快步走到我跟前。
眼神却躲闪着,不敢与我对视。
“秀儿妹妹,你怎的来了?”
我心中暗自好笑,这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,何时变得这般怯懦了?
“我有事要与阿明哥哥相谈,不知阿明哥哥可否抽出些许时间?”
“我……”他挠了挠头,几次欲言又止。终究,还是又选择了逃避。“今儿实在抽不出时间,要不,等改日吧。”
“一刻钟的时间,都没有吗?”我直直地看着他,目光坚定。
他的脸色瞬间青白交加,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才好。
“阿明,快点!咱们再去跑几圈!”袁清月远远地扬声喊道。
宋岳明仿若得了大赦一般,松了口气,忙对我说道:“秀儿妹妹你瞧,今儿实在是没空。改天,改天我必定去周府找你。”
他说完,生怕我会缠着他一般,忙不迭地朝外跑去。
远处传来袁清月几人的调笑之声。
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隔着众人,我仿佛瞧见她朝着我看来,嘴角扬起一个满含恶意与挑衅的笑。
我不禁愕然,这,便是女将的风姿吗?
“贱人!”姜淑媛忍不住小声骂道,眼中已然含着泪。
她方才与未婚夫婿,连一句话都未曾说上,他便被袁清月喊走了。
“宋哥哥是胆小鬼!”安儿气鼓鼓地撑着脑袋说道。
她这模样,倒是把我逗笑了。
可不是吗?宋岳明,可不就是个胆小鬼!
16
十七那日,宋岳明似有意逃避这桩事体,可此事迁延日久,于两家声誉皆有损。
我心下思忖,索性便一直在此处静候。
心想着,就不信他们能纵马驰骋直至天黑!
恰好我随身携带着医书,正可借此打发这冗长时光。
安儿这孩子,向来好奇心甚强,见我翻看医书,便也缠着要看。
我见状,便逐一向她指点辨认图册之上的药草。
怎奈她终究没什么耐心,没过一会儿,便已打起了瞌睡。
就在此时,身后忽传来一声轻笑。
我赶忙转头看去,只见姜昇面带笑意,目光正与我相对。
姜昇开口说道:“我昨日才刚回京,收到信后便即刻赶了过来。”
我心下念及安儿,便问起他与安儿的亲事。
姜昇沉默了好一会儿,方缓缓道:“实在抱歉,我竟不知母亲就这般行事草率,已然同伯母提起此事。”
他继而说道:“原本我打算,待我回京之后,便亲自登门赔礼道歉。”
我又问他:“可是已有了心仪之人?”
姜昇凝视我半晌,并未否认。
他神色温柔,缓缓说道:“我与她自幼相识,起初只觉她不过是个贪吃贪玩的小妹妹。后来年岁渐长,中间又生出诸多变故。直至此时,才叫我将她放在了心上,时时刻刻记挂着她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虽至今不知她心意如何,但我想着,总归该清清白白地去见她才是。”
我闻此,轻轻点头。
姜昇对自己的感情如此坦诚,叫我实难心生责怪之意。
毕竟父母之命定下的婚约,就如我与宋岳明这般,若是并无真情实意,勉强凑在一起,也不过徒增一对怨偶罢了。
如此看来,姜昇确比宋岳明勇敢几分。
二人闲聊了片刻,姜昇忽然开口问我:“你可愿去骑马?”
我面露难色,说道:“可我并未学过骑马之术。”
姜昇闻言,微微一笑道:“无妨,我可教你。”
自我受伤之后,像骑马这等活动,我是万万不敢触碰的。
然而,这并不意味着我心中不向往。
显然,姜昇的提议让我心动不已。
我当下吩咐丫鬟,务必照看好安儿。
而后,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之中,我与姜昇一同去挑选马匹。
我一眼便看中了一匹黑色的骏马。
姜昇见我选中此马,很是意外。
原来这匹马乃是马群之中最为健硕凶悍的,一般姑娘家瞧见,都不敢挑选这匹,而是会选择那看起来更为温顺好驾驭的马。
我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鬓毛,心想着,我既一眼喜欢上它,又怎会在意它凶不凶悍。
原以为姜昇只是个文弱书生,待他一上马背,却好似换了个人一般。
只见他策马奔腾,不过几圈下来,那号称最凶悍的马儿已被他驯得服服帖帖,一旁看热闹之人皆抚掌叫好。
姜昇勒住缰绳,朝我伸出手,说道:“上来吧。”
我将手递到他宽厚的掌心,内心激动得砰砰直跳。
那一日,实是我回京之后过得最为快乐的一日。
姜昇带着我,沿着草场跑了一圈又一圈。
不知不觉,已是日暮西垂,而我却仍旧意犹未尽。
恰在此时,一声怒喝骤然响起,打断了我的好心情。
“姜昇!”
只见宋岳明怒气冲冲地赶来。
原来他们一众早就回来了,在马场此处已等了不知多久。
宋岳明见我与姜昇同乘一匹马,双目瞬间赤红,不由分说便将我拉下马来,拽到他身后。
宋岳明怒视姜昇,质问道:“姜昇你究竟是何意,明知道秀儿妹妹腿脚不好,还带她骑马?”
姜昇挑了挑眉,神色从容道:“秀儿妹妹喜欢便好,小公子未免操心太过了。”
说罢,他转向我,微微一笑道:“况且,在我看来,秀儿妹妹与我们并无不同。我们能做之事,她为何不能做?”
宋岳明急道:“那怎么一样,她——”
我赶忙打断宋岳明的话,直视着他说道:“阿明哥哥!”
“秀儿多谢阿明哥哥一再提醒我腿脚有疾。只是师傅也曾说过,我如今除了行得慢一些,已然同常人无异。姜昇哥哥说得对,骑马是我能做之事,亦是我心之所喜。阿明哥哥以后还是莫要再替我操心了,倒不如将心思用在旁人身上!”
那日,我与宋岳明不欢而散。
我亦明白,他关心我自是没错。
只是有时候,我也渴望能过上些正常人的生活。
而不是每日都有人在旁提醒我:你腿脚有疾,你与常人不同!
17
十八那日,姜昇竟亲自登门,与我阿爹阿娘直言退亲之事。
阿爹阿娘听闻,顿时怒上心头,脸色骤变。
姜昇见状,赶忙俯身行礼,言辞恳切:“伯父伯母,实是昇有难言之隐,还望伯父伯母海涵。”
阿爹眉头紧皱,哼声道:“你既早知如此,当初又何必应下这门亲事?”
姜昇面露惭色,连连作揖:“昇一时糊涂,如今方知情谊不可强求,还望伯父伯母成全。”
阿娘亦是满脸怒容,质问道:“你说退亲便退亲,我家安儿的名声该如何是好?”
姜昇赶忙道:“伯母放心,两家当初仅交换信物,并未大肆宣扬,如今悄然退亲,定不会有损安儿姑娘清誉。”
阿爹阿娘心中虽气,却也问过安儿心意。
安儿羞涩道:“阿爹阿娘,女儿待姜公子,不过如兄长一般,并无其他情愫。”
阿爹阿娘无奈,终究还是同意了。
说来也巧,姜昇与安儿退亲之后,反倒常来邀约我们外出游玩。
其中,去得最频繁之处,便是郊外马场。
我初至马场,便深深爱上了骑马时迎风驰骋之感。
姜昇见我兴致颇高,便主动相教:“姑娘,骑马之时,需双腿夹紧马腹,手握缰绳,不可慌乱。”
我依言而行,在他悉心教导下,马术日益娴熟。
于此,我还结交了几位好友。
姜淑媛便是其中之一。
一日,众人相聚,姜淑媛好奇问道:“妹妹,听闻你脚有伤,不知是如何所致?”
我神色平淡,缓缓道:“不过是多年前一桩小事,不足为道。”
随后,我又与她们讲起同师傅采药煎药、为病患诊治的诸多趣事。
“那日,师傅带我入深山采药,途中遇一伤者,师傅当即便施手救治……”
众人听得入神,姜淑媛不禁赞叹:“姐姐的经历,可比这深闺之事精彩多矣!”
如此,再也无人过问我伤脚之事。
时光悠悠,一日,阿娘终是忍不住,忧心忡忡地问我:“儿啊,如今坊间关于宋岳明的传言不断,他已回京数月,国公府却毫无动静,你究竟作何打算?”
我轻声道:“阿娘,女儿无意与国公府结亲。宋岳明于我,唯有愧疚,并无男女之情。即便勉强成婚,也难有幸福。”
阿娘闻此,泪水潸然:“儿啊,你身体有疾,本就不易寻亲,如今又要与国公府退亲,日后可如何是好?”
我赶忙宽慰阿娘:“阿娘莫要忧心,缘分天定,这世间广阔,总会有一人愿包容女儿。”
我心中所想,却未曾告知阿娘,即便寻不得良人,师傅传授的医术,也足以让我自给自足,我又有何惧?
自那之后,一连数日,阿娘皆是泪湿衣衫。
接连两个女儿亲事不顺,我满心无奈,却不知如何安慰。
思索再三,我索性避开,在京中寻觅起合适的宅子。
我想着,待寻得宅子,便将师傅接进京来养老。
师傅一生行医济世,若让他如寻常老者般每日下棋遛鸟,定是闲不住的。
因而,还需寻个铺子,为他开个医馆才是。
18
时维医馆筹备伊始,诸事方兴未艾。已然避我月余之久的宋岳明,却在此时突然登门。
但见他面色略显憔悴,不复往昔那意气风发之态。
其随从在侧,轻声告知,宋岳明遭了国公夫人的笞打,于床榻之上已卧半月有余。
我并未询问他缘何受此重责,径直开口道:
“待明日阿明哥哥得闲,咱们便将这亲事退了罢。若是担忧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责怪,秀儿愿亲自前往,向他们言明。只说此事与阿明哥哥无干,实是秀儿一心想退这门亲事。”
却见宋岳明听闻我言,双眸瞬间泛红,大声道:
“为何要退亲!我绝不退!”
我满心诧异,不禁看向他,心中暗自思忖,他此举实在出乎我意料。
他不是理应为此高兴么?怎会是这般反应?
“秀儿妹妹,你可忘了?我曾许下诺言,定会娶你,护你一生周全!”宋岳明神情急切,言辞匆匆。
我不禁莞尔,缓缓说道:
“不错,阿明哥哥向来重诺,国公府亦是重情重义之家。只是这婚姻大事,倘若掺入愧疚与责任,便失了纯粹。”
“想来阿明哥哥心中也明白,你对我并无男女之爱慕情意。否则,又怎会纠结良久,且避我多日?秀儿并非那胡搅蛮缠之人,阿明哥哥若有此意,大可直言相告便是。”
“如今阿明哥哥既已寻得心仪女子,秀儿在此祝愿阿明哥哥与心上人得偿所愿,一生幸福安康。从今往后,你我便以兄妹相称,可好?”
“不!不是的!你莫要听信那些流言蜚语!我与清月之间,绝非你所想那般……”
话至此处,他却又嗫嚅着,说不下去了。
我实不愿与宋岳明过多纠缠,医馆之中尚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,实在繁忙。
况且,那日于马场之时,袁清月便避开众人,前来寻我。
她与我娓娓道来,她与宋岳明在军中相处的点点滴滴。亦言明,她已向宋岳明直白地倾诉了自己的心意。
宋岳明既未应下,却也并未拒绝。
她觉着,定是因他与我尚有婚约在身,故而未曾答应她。
袁清月言辞恳切,恳请我成全他们。
我本就无意强求,自然愿意成人之美。
只是,不知宋岳明究竟发的什么疯。
先前躲我如避蛇蝎,如今却又日日前来寻我。
着实令我感到莫名其妙。
19
吾修书予师傅,言吾于京中已为其置办好宅子,且开设了医馆。
如今这医馆之名号,已然在城中传扬开来,只是,尚缺一位坐堂的名医。
若不然,城中不知得有多少百姓,病痛缠身却无处寻医问药。
师傅见信后,修书将吾狠狠斥责一番,然而,到底还是在秋末时分,坐着马车,风尘仆仆而来。
师傅进京那日,吾特意备下一桌简单却精致的酒菜,为他接风洗尘。
师傅素爱贪酒,往昔师娘在世之时,总是不许他多饮。
此番,大抵是回到了师娘的家乡,触景生情,师傅竟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,未过多久,便已醉意上头。
吾忆起往昔,缓缓道:“师傅与师娘,实乃患难夫妻。师娘当初受家中牵连,被流放异地,途中不幸染病,险些丢了性命。
被那官差随意丢弃后,机缘巧合之下,叫师傅给捡了回去。
二人相处日久,情愫渐生,自此便一直相伴了几十年。”
吾亦喝了些许酒,头有些晕乎,便下了马车,欲走动走动醒醒酒。
姜昇一直跟在吾身边,神色耐心,静静听吾讲述师傅与师娘之事。
这医馆,他也着实出了一份大力,故而今日,吾也特意请了他。
不知为何,与姜昇在一起时,吾总觉着格外随心,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。
姜昇平日话虽不多,可每当吾说话,他总会耐心倾听。
回想往昔,与宋岳明在一处时,他总是行事风风火火。
来得匆匆忙忙,去时亦是如此。
他乃国公府万千宠爱的小公子,爹娘对他独宠有加,好友们也纷纷追捧,旁人更是处处恭维。
他总有诸多事务缠身,留给吾,听吾说话的时间,不过寥寥几句罢了。
待行至周府门口时,于那昏暗之处,隐约可见石狮子处,似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只见宋岳明自暗处缓缓走出,瞧见吾与姜昇并肩而立的身影,目光瞬间变得赤红。
吾见状,对姜昇道:“姜昇哥哥,你且先回去吧。”
姜昇挑眉,睨了一眼宋岳明,而后含笑点头:“那好,明儿医馆开业,如此大事,我定不会缺席,明早便来接你。”
明日医馆开业,姜昇作为功臣,自然不可或缺。
却不想,这话似是极大地刺激了宋岳明,待姜昇离去后,他猛地抓着吾的手臂,目眦欲裂地瞪着吾。
“秀儿妹妹,你莫不是与那姜昇好上了?”
吾不禁皱了皱眉,心中甚是不喜他这般语气。
“我与姜昇哥哥,仅是君子之交,阿明哥哥,你此举,实在过分了!”
宋岳明听闻此言,骤然松开吾的手。
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,一时间,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。
“秀儿,你且等等我好不好?我心中,其实是有你的。只是,只是我一时有些没想明白。”
20
宋岳明究竟没想明白何事,我着实无意去知晓。
那日饮酒,我直吃得酩酊大醉,至于究竟是怎样回到房中,我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。
只恍惚记得,宋岳明离去之时,似是失魂落魄之态。
自那之后,便又是许久未曾见他。
医馆顺利开业,师傅之名自是打出去的响亮招牌。
然师傅年事已高,每日不过坐镇一两个时辰。
其余诸多时间,便都由我这做弟子的代劳。
时日一久,我在这城中,也渐渐有了些名气。
便是京城官家的那些权贵,竟也有前来问诊之人。
如此,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,不可开交。
至于那宋岳明,还有国公府的亲事,早就无暇顾及了。
起初,阿爹阿娘原是不同意我开医馆的。
毕竟女儿家抛头露面,总归是不太合乎体统。
还是阿哥费尽口舌,说服了他们。
阿哥在外任期即将满了,圣上降下旨意,将他调回京城,入户部做事。
阿爹私下里同我说道:“咱们一家父子两人同在六部,总觉得不太妥当。”
又言,待阿哥在户部站稳脚跟之后,他便向圣上请辞,做个清散的闲官便好。
阿爹这几年当官,着实不易,也早生厌倦之心了。
阿哥归来之后,家中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家宴。
宴后,阿哥便紧锣密鼓地去户部走马上任。
而我,依旧一头钻进医馆,行那治病救人之事。
姜昇依旧时不时地前来找我。
他来后,话也不多说,偶尔还帮着接待病人。
便是抓药配药这些事,于他而言,竟也不在话下。
我不禁好奇问道:“你此次似乎在京中待得久了些?”
他听闻,只是微微一笑,目光深邃,缓缓道:“京中有我在意之人,师傅便叫我多留些时日。”
我见状,忙别开目光,佯装看不懂他眼中的深意。
只是,心中却已悄然泛起异样之感。
阿哥注意到我与姜昇的往来,特意寻我说道:“秀儿,莫要过早将心交付与他。”
我疑惑,问道:“阿哥何出此言?”
阿哥一脸忧虑,继续说道:“安平候府后院并不太平,且那安平候府的夫人,也绝非善与之辈。否则,那姜昇又怎会年幼便随他师傅四处游历,都不肯回京。秀儿,阿哥怕你将来受伤啊。”
我心中明白,姜昇与安儿虽是和平退亲,可安儿亦是阿哥的妹妹。
姜昇伤了一个妹妹,如今又来招惹我,阿哥自然是看不惯的。
况且,安平候府与我们周家不同,那府中后院养了不少妾室,庶子庶女一大堆。
将来我若真进了那府中,光是掌家便是一件头疼至极的事。
我深知阿哥的一番苦心。
虽说我与姜昇如今确实清清白白,可终究为免流言纷扰,我还是下意识地与他保持了距离。
21
阿娘自打晓得我对那国公府结亲之事并无半分心意后,也不知她究竟用了何种法子,竟说服了阿爹,让阿爹点头同意取消这两家婚约。
祖母得知此事后,当即就把阿爹唤了去,一顿责骂。
祖母怒声道:“这国公府的亲事,多少人求都求不来,你怎能说退就退?”
阿爹却依旧神色坚定,态度强硬道:“娘,这事儿没得商量,这门亲事,说什么也不能再继续。”
祖母气得浑身发抖,怒极而语:“你这逆子,如此行事,简直是坏了家族大计!”
阿爹却丝毫未改心意,只是低头,不再言语。
祖母这一气,竟病倒了,缠绵病榻好些日子。
待祖母病好之后,见着实无法说服阿爹,便转而将一腔怒火发泄在阿娘身上,日日把阿娘叫过去立规矩。
祖母冷声道:“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,如此任性,坏了这大好亲事。”
阿娘低头,轻声道:“娘,秀儿自有她的想法,咱们也该尊重她的意愿。”
祖母冷哼一声:“尊重?简直是胡闹!”
阿娘不再言语,只是默默承受着祖母的不满。
彼时,我正一心扑在医馆之事上,对家中发生的这些事儿浑然不知。待我稍有空闲,才从乳娘口中听闻了这一切。
我原还以为,阿娘定是最放不下这门亲事的那一个。
乳娘轻轻叹息,缓缓说道:「小姐,夫人哪是放不下国公府的亲,夫人是放不下小姐您呐。
「天下的母亲,哪个不是盼着子女好?夫人自然也是希望小姐您能有个好归宿。
「老奴听闻,夫人一开始确实放不下。是大公子劝夫人,让她去您医馆里瞧一瞧。夫人便偷偷去了,瞧见您忙碌时那副鲜活的模样,顿时什么都想通了。夫人回来就对老爷说:咱们一直觉着是在对秀儿好,却不想在不知不觉间,总让她受委屈。如今秀儿自己有了主意,她不想做的事,便由着她吧,只要她过得高兴便好。」
听乳娘这般说,我不禁眼眸微湿。
我就知道,阿爹阿娘向来都是疼我的。
既然已然有了决定,这退亲一事自然要尽早解决。
那日,阿爹下朝归来,便寻了个时机,同宋国公提了一提。
阿爹道:“国公,如今看来,咱们两家小儿女彼此无意,结亲本是喜事,而非结冤家。依我看,咱们找个时间,便把这婚事退了吧。”
宋国公听闻,神色显得尤为诧异,道:“这……我并未听闻我那儿子宋岳明要退亲呐,且如今岳明跟着袁大将军回了边境,人并不在京城啊。”
阿娘得知此事后,忍不住骂道:“这国公府,实在无耻!当初宋岳明和袁清月的流言传得满城风雨,连我们都有所耳闻,难道他们国公府的人会不知?”
我亦是气愤不已,心想:这宋岳明,简直就是个懦夫!
竟跑去了边境?
难不成他还想躲一辈子,拖一辈子不成?
22
正当吾满心气闷之际,朝中忽传消息。
言那北部几个游牧民族,竟联合一处,于边境线上屡屡挑事,似有进犯我国之意。
然圣上与朝中大臣,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。
毕竟那些游牧部族,人员稀少且多分散,多年以来,虽时不时生出些事端,却皆不成气候。
只是此次,难得地联合起来,倒是有些不同寻常。
有朝臣进言,虽说不一定会真的生出战事,却也不可小觑。
如今朝中正在着力培养年轻的新将领,不妨借此机会,派小将前去历练一番。
圣上听闻,正合心意。
于是当即下旨,命老将安平侯再度出山,带领一众年轻将领,前往北部处置此事。
此消息一出,京城中的世家大族,瞬间嗅到了其中的机会。
纷纷四处寻求门路,欲将自家子弟塞入前行的队伍之中。
这些世家子弟,大多皆是家中纨绔之辈,文不能安邦,武不能定国,走科举之路,那是绝无可能。
众人皆知,这支队伍此番前去,不过是走个过场,大概率不会与那些游牧部族发生冲突。
待回来之后,好歹也算有个上过战场的经历。哪怕未曾出头立功,今后在京中谋个一官半职,想来也不是难事。
世家们打的算盘噼里啪啦响,可却苦了领队的安平侯。
安平侯心中暗暗埋怨圣上,给自己塞了这么个棘手的苦差事。
想他前半生,为国家四处征战,好不容易得以退下,临到老了,还要带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子,实在是烦闷不已。
气归气,可这支看似不成气候的队伍,终究还是组建起来了。
临行前两日,姜昇特意寻到我。
他一脸恳切地问我:“秀儿,你可愿同我一道去北方?”
我心中诧异,忙问:“为何突然有此提议?”
姜昇无奈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爹最近为了此事,愁得头发都白了。”
他接着说道:“京城距离北境千里之遥,若是寻常军队,此时出发,入冬之前尚可到达。”
“可如今这帮娇生惯养的公子哥,必定会拖累行军队伍。”
“况且一路上地形复杂,高山险阻有之,沼泽湿地有之,更有那茫茫无际的草原,极易叫人迷失方向。”
“万一途中出个意外,我安平候府可担待不起。”
“更何况,到时大雪封路,行军只会更加艰难。”
我听后,心中也觉此事棘手,问道:“那又与我何干?”
姜昇笑了笑,说道:“我爹怕那些宝贝疙瘩在他手里出个差池,便叫我找几个军医随行。我便想到了你。”
“你不是常说,想四处走走,多看看外面的世界。秀儿,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”
不得不说,我心动了。
可我心中又满是担忧。
担忧爹娘不舍得我远行,也担忧安平侯不许我随行。
姜昇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,忙说道:“秀儿,你无需担忧。来之前,我已说服了你爹娘和我爹。”
“我爹对近来在京中颇有声名的周家长女,也是有所耳闻。”
“再加上,大概是对两家退亲之事,心中有所愧疚,便应允了此事。”
听闻此言,我欣喜若狂。
自那日从姜昇处听闻了诸多他游历各处的所见所闻,我便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。
虽说行军之事不可儿戏,但这确实是我难得的,可以正大光明走出去的机会。
23
离京那日。
爹娘仅在门口相送于我。
爹爹神色凝重,叮嘱道:“吾儿,莫要因我们的格外关照,叫你成为特殊之人,反于你不利。”
娘亲亦是满含担忧,轻声道:“在外万事小心,照顾好自己。”
阿哥则骑马送我至城门口。
但见随行军医皆能乘坐马车,如此倒也便利了许多。
阿哥忽将姜昇叫到一旁,二人低语许久。
我满心好奇,待姜昇回来,忙问道:“阿哥同你说了些什么?”
姜昇却笑着摇头,道:“姑娘莫要多问,日后你自会知晓。”
神神秘秘的模样,更添我几分疑惑。
刚出京那段路,着实顺遂。
同行那些公子哥,家中皆是殷实富足。
他们随身所带物什,那叫一个充足。
一路上,他们打打闹闹,欢声笑语不断。
瞧那模样,哪里像是行军,倒真似出来郊游一般。
我抬眼望去,只见年逾半百的老安平侯,脸色愈发阴沉。
想来他心中定是烦闷不已,说不定经此一遭,都有回去同圣上拍桌子的冲动。
路程行至过半,天气陡然凉了下来。
队伍之中,不少人不慎受了凉。
一时之间,咳嗽声此起彼伏,接连不断。
我便同其他三名军医,每日守着小炉子熬药。
自那时起,队伍里的打闹声渐渐少了。
但彼时,大家都还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。
直至行至一处高山之中。
前一日还艳阳高照,暖风和煦。
可第二日,那高山竟已被大雪厚厚覆盖。
我们这些自小长在京中的人,从未见过雪竟下得这般早,且如此之大。
队伍因此耽搁了一日。
第二日,雪终于停了。
安平侯长舒一口气,喃喃道:“还好只是初雪。”
此后,他越发着急地命大家赶路。
只是行军速度,却是迟迟提不上去。
越往北走,天气愈发寒冷,地势也越发崎岖难行。
这帮公子哥,向来都是享惯了福的。
哪里受得了这般苦头。
不是这个受凉咳嗽,便是那个发烧卧床。
磕磕碰碰受个伤,更是家常便饭一般。
直把我们几个军医,整日忙得脚不沾地。
姜昇一脸愧疚,对我说:“本想叫姑娘多个出来见见世面的机会,未曾想这些世家子弟如此脆弱,倒是连累姑娘这般辛苦。”
我微笑着安慰他:“你不必多虑。行医救人,本就不是清闲之事。更何况,我也并非毫无收获。”
想当初我刚加入这支队伍,许多人对我满是轻视与怀疑。
“一个瘸子,又怎能受得住这长途跋涉?”他们私下里这般议论。
可谁能想到,我安然无恙,其他人却纷纷病倒。
这些日子以来,那些世家子弟对我的态度,已从连名带姓的直呼,变为有礼的“周姑娘”。
于我而言,能赢得他们的尊重,便是此行最好的收获。
24
队伍终至北境之时,已然较安平侯预先所计,迟了足足一月之久。
入目北境,尽是冰雪皑皑,一片苍茫之景,无端叫人心中生出几分沧凉之意。
却不想,在此处竟见到了宋岳明与袁清月等人。
我方诧异,赶忙上前询问。
袁清月神色凝重,缓缓道:“就在你们行军这阵子,那些游牧民族又起变故。”
我心中一惊,忙问:“却是何事?”
宋岳明接话道:“听闻此次草原上出了个厉害人物,竟将几个原本分散的部族,尽数团结在了一处。”
袁清月点头,又道:“这次进犯,绝非朝廷先前所料那般小打小闹,他们可是有备而来。”
我皱眉,忧虑道:“如今正式入冬,我国士兵作战能力受限,可此时却是那些部族最为骁勇之际,这该如何是好?”
袁清月叹道:“朝廷收到急报,当即便命离此最近的家父派兵支援。”
我又问:“那带兵之人,便是姐姐与宋副将?”
袁清月颔首:“正是,此次便是由我与岳明率援军前来。”
见到宋岳明,我心中自是意外非常。
而他却似早已知晓我会来,见我之时,神色未有丝毫惊讶。
我原以为,他见我第一句,定会责怪我为何来此凶险之地。
可他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,便与袁清月、安平侯等人一同步入帐中,商讨接下来的局势。
我暗暗松了一口气,便也随着其他人入营安顿。
同行四名军医之中,唯有我一个女子,故而被安排与崔大婶同住一个营帐。
崔大婶的夫君,原是驻守北境的将领,多年前与外邦冲突时,不幸身受重伤,最终不治身亡。
崔大婶却执意留了下来,在军中为将士们做些缝缝补补之事。
军中将士对崔大婶,皆是敬重有加。
北境之地,苦寒异常,才来了不到半月,我的脸便被风雪吹得通红龟裂。
起初,还记着拿师傅所配药油擦拭,可随着冲突不断,伤员日益增多,我便再也顾不上了。
这半月来,营中吵嚷之声不断。
那些同我们随军而来的世家子弟们,听闻事态有变,恐非只是走个过场,而是真要上战场拼杀,顿时慌了神。
其中一人满脸惧色,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,咱们这几下功夫,真要上了战场,那不是白白送死?”
另一人也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我看还是赶紧回去吧。”
可大雪封路,谈何容易回去。
此时,原本驻扎在北境的兵卒,以及袁大将军派来的援军,也对此颇为不满。
一老兵哼道:“这些公子哥,啥都不会,就会嘴上逞强,留在这里,非但帮不上忙,还白白浪费粮草,当真是多余。”
世家子弟们一听,顿时不乐意了,双方你一言我一语,吵得不可开交,好几次还差点动起手来。
安平侯等人,被吵得头疼不已,连连劝道:“都别吵了,大敌当前,怎能自乱阵脚!”
可众人正在气头上,哪里听得进去。
再后来,战事愈发激烈起来,众人也无暇争吵。
那些世家子弟,哪怕心中再不情愿,见那些部族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势,也只得咬咬牙,穿上铠甲,硬着头皮上阵杀敌。
那个冬日,实是我过得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段时光。
我与几位军医日夜不停,救治伤员,营帐之中,血腥之气久久不散。
忙不过来时,姜昇亦被拉来帮忙。
他与师傅游历诸国,对那些游牧部族颇为了解,此次战事,他是以军师身份前来。
安平侯、袁清月、宋岳明等人在营中商讨策略时,他也在一旁出谋划策。
待前方事务处理完毕,他便会来到军医营帐帮忙。
许是在医馆时便有了些经验,我与他配合竟十分默契。
崔大婶见此,忍不住调侃道:“瞧你们俩,配合得如此默契,倒真像那妇唱夫随一般。”
姜昇听了,嘴角怎么都压不住,上扬得高高的。
我却顿时羞红了脸,嗔道:“崔大婶,您就别打趣我了。”
25
战事渐近尾声之际,袁清月不幸负伤。
她胸口中了一箭,所幸未伤及要害之处。
因她身为女将,且伤在颇为隐私之地,故而那伤口便由我前去处理。
在拔箭之时,我瞧见袁清月身上竟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。见此情景,我心中对这位英勇女将的敬佩之意,不禁又增添了几分。
这一场仗下来,袁清月可谓居功至伟。
便是连宋岳明,也只能屈居她的副将之位。
待我为她换好伤药,与崔大婶交接过后,便想着回自己营帐之中稍作歇息。
刚一踏出营帐,便一眼瞧见了宋岳明。
经历了这段时日的风雪洗礼,宋岳明整个人显得沧桑了许多。
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带血的铠甲,想来应是刚从前线匆匆归来不久。
我心里明白,他定是来看望袁清月的,于是便主动往旁边让开了些许。
“秀儿!”
他伸手拉住了我。
“待回了京,我便定来找你。”
我轻轻点了点头。
心中想着,是该来找我,将那亲事退了才是。
“她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,你可要好好待她。”我认真说道。
宋岳明嘴唇微动,似是有诸多话语欲言又止。
恰在此时,帐子里传来袁清月隐隐的呻吟声。
宋岳明面色瞬间变得复杂起来,最终还是撩起帘子,快步走进了营帐之中。
我亦转身回到自己帐子,简单地用雪水洗了洗手和脸,便躺卧睡下。
我着实已经太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了。
待我悠悠转醒,天色已然暗沉下来。
回到帐子的崔大婶告知我,姜昇已在外面等候我多时了。
如此寒冷的天气,他等在外面所为何事?
我赶忙快步走了出去,映入眼帘的便是缩着手,已然冻得满脸通红的姜昇。
不知怎的,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心头,我一把将他拉进帐子。
将他推到火炉跟前,又塞给他一个灌满热水的皮囊。
整个过程之中,我愣是没与他说上一句话,这火气来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。
姜昇却好似极为享受这般待遇。
他嘴角就未曾压下来过,任由我这般“粗暴”地对待他。
他的眼神,更是犹如带着火星子一般,一瞬也不瞬地落在我身上。
被他这般看着,我那莫名的火气竟一下子消散了,反倒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。
我轻轻咳嗽一声,努力想要忽视心底那异样的感觉。
“你找我……究竟所为何事?”
姜昇依旧紧紧地盯着我,目光灼灼:“我爹已然决定,等开春之后再启程回京,届时积雪消融,路途之上也好行走一些。
“秀儿,待回了京,我便上门求亲,你看可好?”
“……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,着实叫我毫无准备。
姜昇对我的情意,我又怎会不知。
只是一直以来,他都表现得极为温吞守礼,这般突然捅破这层窗户纸,倒真叫我有些意外。
26
战事终了,伤员亦皆妥善安置。
军医们遂得闲下来。
彼时,姜昇便引着我于草原之上策马驰骋,悠然放牧。
草原的青草气息,丝丝缕缕,沁人心脾,我仿若沉醉其间,渐生对这般自由之态的眷恋。
自始至终,直至回京前夕,我都未给姜昇一个确切答复。
可周遭众人,却皆能敏锐察觉我与姜昇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。
便是安平侯见我之时,目光中竟也似多了几分慈爱之意。
宋岳明与袁清月比我们先一步启程离开。
他们身负使命,需往袁大将军处复命。
听闻他们离去之时,宋岳明面色极为难看。
即便已远离军营甚远,他仍频频回首,目光中似有诸多不舍,仿佛这军营之中,尚有他难以割舍之事。
只是,那时的我,并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。
姜昇昨日外出,不慎受伤。
恰在宋岳明他们离开之际,我正细心为姜昇换药,故而未能前去相送。
说来也怪,在北境历经诸多战事,真正激烈交锋之时,他未曾受伤。
待到战事平息,反倒受了伤。
我满心疑惑,问他究竟为何受伤,他却只是摇头,不肯吐露半分。
瞧他那副模样,着实叫人觉得奇奇怪怪。
回程之路,相较来时顺遂许多。
那些世家子弟,虽或多或少都挂了些彩。
但经此一役,他们将那些部族打得心服口服,各个精神抖擞,一路上皆在热烈谈论战场上的惊险战况。
临近城门之时,左都廷尉家的幼子庄逸臣,打马来到我乘坐的马车旁,与之一并行进。
庄逸臣面带笑意,拱手作揖,道:「周姑娘,听闻姑娘尚未婚配。鄙人虽不才,家中倒也有几分薄产。不知,能否入得了周姑娘的眼?」
我闻此言,一时语塞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此时,其他公子哥儿也跟着纷纷起哄。
「我亦未婚配,不知周姑娘可否赏个机会?」
「家中爹娘催促得紧,恨不能我即刻娶得娇妻。我回去便告知爹娘,明日便去周府提亲!」
「我也同去!算我一个!」
「……」
一旁的姜昇,面色早已黑如锅底。
终于,他忍无可忍,对着那些公子哥儿的马屁股,一人赏了一脚。
马儿吃痛,嘶鸣着跑开。
原本喧闹不已的几人,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留下周围几人幸灾乐祸的调笑声。
队伍徐徐进城,百姓们夹道欢迎,热闹非凡。
我自觉心中有愧,赶忙躲进马车里,不敢露面,只觉羞愧难当。
毕竟这场胜仗,首功当归袁清月与宋岳明他们。
而我们这支队伍,不过尽了些许绵薄之力罢了。
然而,那些世家子弟却丝毫不觉难为情。
一个个昂首挺胸,大剌剌地接受着百姓们的欢呼。
瞧他们那副模样,实在有趣,逗得我忍俊不禁。
谁又能知晓,再过个几年、十几年,这帮平日里被称作纨绔的公子哥当中,会不会诞生出一位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、大英雄呢?
正这般想着,忽觉头顶有道炽热的视线。
我下意识撩开车帘,姜昇那高大的身影,瞬间填满我的视野。
他身子前倾,嬉皮笑脸地凑近我,道:「秀儿,我明日便去你府上提亲,可好?我实在担心被旁人抢了先!」
话刚出口,他又似觉不妥,赶忙摇头,道:「不行不行,明日不妥。我需得先回府,好生筹备一番,万不能失了礼数。」
紧接着,他目光坚定,道:「最多十日,十日内,我必定登门提亲。」
我又好气又好笑,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嗔道:「哪有人在这大街之上,说这般羞人之事的!都叫旁人听了去!」
27
家中早便精心备好了宴席。
阿爹、阿娘、阿哥还有安儿,皆早早等候着。
见我归来,他们上下打量,神色间又是哭又是笑。
阿爹阿娘还特意请了师傅前来。
只是遍寻不见祖母身影。
乳娘凑近,轻声道:“姑娘,祖母因您随军去北境一事,心中多有不满。
她觉着您行事太过离经叛道。
本就身子抱恙,却还如此不安分。
加之您又弄砸了与国公府的亲事,如今在祖母眼中,您哪哪都不顺眼呐。”
我微微挑眉,神色淡然:“祖母不喜我便不喜吧,我又怎会因此去讨好她。
我自问并无过错,又何须如此。”
夜里,阿娘坐在我床边,与我絮絮说了许久的话。
临走时,她似有话要说,张了张嘴,却最终只是道:“儿啊,你好好休息,有什么事以后再说。”
我见阿娘神情不似有不好的事儿,便也未多放在心上。
在家中休憩了几日,精神头渐渐缓了过来。
只是未曾想,自我归来后,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波媒人,皆为我说亲而来。
京中好几家高门大户,也都递上了帖子。
我细细问询,其中竟真有庄家之人。
不禁暗自思忖,这帮公子哥,还真是不让人省心。
姜昇若是得知此事,怕是要气得不轻。
这几日,他也未曾来找我,静悄悄的,也不知在忙些什么。
媒人频繁上门后,祖母的态度陡然转变。
她竟一改往日嫌弃,夸赞起我来:“瞧瞧,咱们家这丫头,如今倒是有不少人惦记呢。”
只是那些上门求亲之人,皆被阿哥一一婉拒。
祖母见状,气得直跺脚:“你这孩子,为何要拒了这些亲事?”
阿哥拱手,恭敬道:“祖母,妹妹的亲事,自然要慎重。这些人,未必就配得上妹妹。”
祖母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!”
这些事儿,我实在无暇搭理。
休息两日后,我便回了医馆。
我不在的时日里,医馆请了个伶俐的小二。
我回来后,师傅像是得了大赦,干脆一甩手,把诸事都丢给了我们,自个躲去清闲了。
此次北境之行,虽不尽完美,但圣上龙颜大悦,还是给予了嘉奖。
连我这随行的小小女医,也跟着声名大噪。
前来瞧病之人络绎不绝,竟无人再注意我那残脚。
就在这忙碌之时,不知何时回了京的袁清月,突然来到医馆。
她径直走到堂前,将候诊的百姓一一请了出去,而后道:“秀儿妹妹,我想与你单独谈谈。”
我微微蹙眉,心中有些不满她这般做法。
但念及她大病初愈,便也没说什么。
我原以为袁清月是身上的伤尚未痊愈,前来寻我看诊。
却不想,她一开口便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。
她捂着心口,如弱柳扶风般,楚楚可怜道:“大夫说,那一箭伤了心肺,我这辈子都上不了战场了。甚至……甚至还伤及寿数。
秀儿妹妹,你只伤了一只脚,并不危及性命。哪怕没有他,你亦能活得好好的。
可我不能啊,我为他付出了太多。他若不娶我,我便真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!”
听闻袁清月的箭伤,是为救宋岳明所致。
可此刻,面对面色凄苦的她,我却生不出一丝同情。
我一言不发,径直走至门口,冷冷道:“袁清月,于战场上,你是英雄,我敬你。
但是于感情上,我着实为你不齿。
你大概忘了,当日为你拔箭的人是我。你的伤势,无人比我更清楚。
袁清月,我不知你为何要做这种事。心计也好,手段也罢,你断断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文章。
你可知,这世上有多少人渴望一个康健的身体,你却如此不珍惜?
那些战场上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,他们伤了手,废了脚,甚至丢了命。在你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折腾自己身体的时候,可有想过他们?”
“袁清月,我看不起你!”
袁清月的脸色一寸一寸白下去,血色全无。
不管她的心疾是真是假,断不可能是因为那次箭伤。
我着实看不起她这做派。
况且,我与宋岳明早就没关系了。
在北境那段时间,两家人已经私下解除了婚约。
我不知袁清月此番又是为何,只是可惜了,一个女将竟也会堕落成这样。
袁清月失魂落魄地走了。
我余怒未消。
抬眼,却见门外柳迁不知已站了多久。
见我看来,他缓缓对我作了一个揖。
后来,听说袁清月回了边境。
原本她与宋岳明已经在议亲,如今也不了了之。
姜昇果真如他所言,上门来提了亲。
阿爹见他,顿时吹胡子瞪眼:“你这小子,当初退了安儿的亲,如今又来求娶秀儿,是何道理?”
姜昇赶忙躬身,赔笑道:“岳父大人,当日是我年少无知,如今我已知错,还望岳父大人成全。”
安儿倒是待他亲亲热热的,脆生生地已改口,一口一个姐夫。
阿娘见状,微微点头:“罢了罢了,只要你们日后能好好过日子便好。”
她如今就怕一碗水端不平,无意间叫两个女儿受委屈。
至于阿哥,在宋岳明送上两只活雁的时候,才勉强点了头:“这活雁本就不好猎,你小子倒是费了些心思。”
原来他们出发之时嘀嘀咕咕的,竟是这事儿?
活雁本不好猎,阿哥便是故意给姜昇出的这难题。
也难怪在北境时他日日往外跑,还受了伤。
我与姜昇的亲事定下的第二日,我正要去医馆,却在门口见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宋岳明。
他见我,一把拉住我,絮絮叨叨说着胡话:“秀儿,回城那日,我在临福酒楼等了整整一日,你却没去见我。
我想明白了,我是真心想娶你。袁清月携恩图报要我娶她时,我只觉得厌烦。
我悔了,秀儿,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?”
我神色平静,心中波澜不惊:“宋岳明,我心境早已不同往昔。
初始,我的确曾有一段时间期待过与你的婚事。
毕竟幼时相伴的情谊,是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的。
可如今,看到你曾经的逃避、躲闪,以及抗拒,我便也放下了。
我向来看得开,不愿意去勉强。
就如同我那断了一趾的脚,既然接不上,断了便断了。
或许正因为这残脚,才叫我得了另一番机遇。
既是如此,又何必纠结。”
言罢,我叫人将宋岳明送了回去。
他素来聪慧,想必也不会沉浸于此事太久,自会知道今后要往前看。
宋岳明刚走,姜昇便来了。
他来接我去医馆。
可我今日却没给他好脸色。
他一脸莫名,小心翼翼问道:“秀儿,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?”
我没好气道:“你老实说,在北境时是不是扣下了宋岳明给我留的信件。”
“秀儿如今这样怎么了?就算她废了一条腿,我亦如珠如宝地养着。要是安平侯府嫌弃她,大不了两家不结这个亲。”
姜昇面露心虚:“秀儿,我……我只是怕你看到那些信件会难过。”
这一日,他做低伏小,讨好我一日。
我心安理得地受着,没有告诉他我压根就没生气。
让宋岳明等一日就等一日吧,是他该还我的。
28
吾与姜昇喜结连理之时,国公府遣人送来一份添妆,其价值不菲。
阿娘为此事颇感踌躇,遂至吾处询问。
阿娘面露难色,说道:“这国公府送来的添妆,价值如此之高,娘实在拿不定主意,不知当收不当收。”
吾略作思忖,答曰:“阿娘,收下吧。若不收,恐国公府心生不安。”
收下这份添妆,吾心中亦明白,自此与宋岳明之间再无瓜葛。
成亲之后,师傅言欲回随县一趟。
师傅神色凝重,缓缓道:“你师娘在世时,对你疼爱有加。如今你已然成婚,为师想带姜昇回去,让你师娘瞧瞧,也算了却一桩心事,叫她在天之灵安心。”
吾与姜昇随师傅同行,待归来之时,已至深秋。
一日,无意间听阿娘谈及,自我成亲后,宋岳明着实消沉堕落了几日。
阿娘摇头叹道:“那宋岳明,自你成亲后,整日浑浑噩噩,颓废不堪。”
吾好奇问道:“后来呢?”
阿娘接着道:“后来啊,被他母亲瞧见,揪着耳朵在大街上好一顿暴打。”
吾不禁莞尔。
阿娘又道:“待他伤好后,便被送去了军中。”
吾听闻,只当是听个趣闻乐子。
吾心中明白,宋岳明素有将才,早晚都会想通,故而并不为他担忧。
与姜昇成亲满一年后,吾将医馆托付给那骂骂咧咧的师傅,还有新收的两个小学徒。
吾对师傅说道:“师傅,这医馆便交予您与这两个小学徒了。”
师傅吹胡子瞪眼,骂骂咧咧道:“你这丫头,说走就走,可苦了老夫。”
吾笑着安抚一番,而后收拾行李,准备去往别处游历。
安平候府那一家子人众多,吾光是认个脸都颇费周折,姜昇亦觉难以久留。
姜昇无奈道:“这安平候府,人多繁杂,实在待不住。”
吾点头称是,道:“既如此,我们索性躲出去罢。”
世间广袤无垠,吾之未来前路,何止千里万里。
如今既有姜昇愿陪吾缓缓前行,实乃人生一大幸事。
(完)